狐狸少年

我与狸奴不出门。

【大秦帝国】【白昭】 知君本无情 上

献给我心爱的稷儿以及婉君。

文内略有OOC。

白攻昭受,勿逆CP。


白昭 知君本无情 上

   嬴稷这阵子总是反复的做同一个梦,梦醒之后,梦中种种却是模糊不清,难以再忆。他与范睢提起此事时,范睢便道:“王上恐是被人下了巫蛊。”


   嬴稷低垂着眼,或喜或悲或惊或怒都藏在一层长而稀疏的睫毛下,蕴含在眼底:“巫蛊?”他的手不自觉地敲打案边,似乎是在思考是何人这般大胆,敢对秦王施巫蛊之术。

   

   范睢深深的弯下腰去:“我王不知,楚地民间笃行巫蛊,巫术原为祭祀楚地神明之礼,后有闹事者心生不愤,施用巫蛊之术行不轨之举。王上万不可大肆宣传,以免他国蠢蠢欲动,此事还需臣等暗中彻查。”

   

   巫术,他略有耳闻。他的母亲是楚人,少时曾听过母亲谈论楚国的风俗人情,楚人信巫远胜其他六国,楚人坚信作歌乐鼓舞而悦鬼神,可使风调雨顺,五谷丰登。可他的母亲却是少数不信楚巫之人,与他说的是神明不可不敬,但凡事求的是人力。他信他母亲的话,所以为人为王,尽的全是一番人力。


   这一次,他自然也是要尽人力的。范睢仍旧保持着恭敬的姿势,嬴稷喜欢范睢的恭敬,仿佛他能理解到范睢不忠于诸神,不忠于秦国,只忠于他一人的心情,他暗地里笑了:“此事就交由丞相调查,十日后给寡人一个结果。”


   范睢的腰又弯下去一分:“诺。”




   范睢的办事能力,嬴稷一概是信赖的,然而他却没想到范睢在巫案上动作竟如此快速,不出五日便已找到真凶。


   那真凶是嬴稷的一位故人,从故人所居住的屋子里翻出了巫蛊木偶。木偶是一般木材所制,光滑黯淡,显然是常被人握在手心摩挲,嬴稷上下看了看,实在觉得这木偶丑得很,这般丑陋的木偶,竟也有鬼神愿意相助吗?


   范睢在一旁解释:“王上,通常这巫蛊木偶上会刻上被施巫蛊人的名字以及生辰,臣看来这木偶并非是害人的巫蛊,可能是楚地的某种巫术。”


   嬴稷还是不放心的检查一番,最后在木偶的末端看到了极小的两个篆字——白起。


   白起已经死了,约有两三年。嬴稷心中不快,面不改色的收起了木偶,对身边左右道:“宣赵曼。”


   赵曼款步而来,不卑不亢的跪在地上,平静得宛如一滩死水。或许她早已无心苟活,赵女自白起去后便不涂粉抹脂,更不着步摇首饰,如今亦是素衣黑裙来到秦国王上的面前。


  嬴稷对她的印象颇深,除却她是白起妻子的这一身份外,他还记得长平之战后,她回到赵国隐姓埋名,缝补于赵军行伍之间,一名小小女子却有些侠义之风。只可惜这狭义之风并非是对着他的秦国。


  “这木偶是你所作?”


  “是。”


  “何时所作?”


  “月余之前。”一个月前,正是嬴稷梦靥开始的日子。


  “你可知在宫中行巫蛊之术是何等罪过?”


  “是生是死全凭王上做主。”


  此人视死如归,嬴稷料想从她嘴里大概是说不出什么其他话了。他本想问她木偶上只有白起一人的名字是作何解,难道还要咒你夫君不成?然而此刻,他却不想再问。自从白起死后,他再也没有回忆起他。


  在宫中行巫蛊之术,按理该斩,但是嬴稷却不能杀了赵曼。赵曼是白起的正妻,若是杀她,军中的白起旧部怕又会心生嫌隙,朝堂不稳。白起死去不过才两年,那些部将怕是还没有忘干净他们的白将军。嬴稷思虑几番,赵曼不能杀,起码这几年以内不能杀。


  想通此点,嬴稷装出十分大度的模样:“寡人知道木偶上无他人名字生辰便算不得巫蛊,念白起曾为秦国奋勇杀敌,这次便不问罪于你。你且退下,回原处居住。”


  “王上还记得秦国的武安君吗?”


  他有心放赵曼一马,可赵曼却没打算就如此作罢身退,她忽然向天借了天大的胆子,质问秦王:“夫君为秦国出生入死,末了只得秦王之剑自裁的结局,臣女斗胆想问秦王一句,这两年,王上可曾想念过夫君,可曾在梦回之时见过夫君一面?”


  字字诛心,不过如是。白起是他心中的一根刺,然而这个女人,一而再再而三的拨弄这根刺!


  “放肆!”


  有人站出来怒斥,却不是他的声音。范睢呀范睢,无论如何,臣子都该是坚定的站在君王的身后,为王排忧解难。


  此刻,范睢便替秦国王上分忧,声音冷冽道:“你竟敢出言顶撞王上!”


  哪怕被范睢呵斥,赵曼也未有一丝瑟缩,挺直着腰身,毫不畏惧的直视着秦王。


  他亦盯着她,眼神无风无浪,好像他并没有被人冒犯到一样。可是他,他多想杀了这个人!藏在博袖中的手握成一团,而身体内的另外一个自己却将滔天的怒火压下去。


  为王者最忌喜怒无常,他伸手制止想继续说话的范睢,像提及一个无关紧要的人,语气依旧平淡:“秦国没有什么武安君,早在白起离开咸阳之时,寡人已褫夺了他的封号。你问寡人是否曾念起过他,赵曼,寡人且问你,寡人作为一国之君,为何要去想念一个罪臣?”


  赵曼闻言,先是一怔,而后又放声大笑:“王上不愧是秦国的君主,一颗王心无人能撼动半分。王上自可不必去想念一个罪臣,但王上有一点说错,臣女夫君并非秦国罪臣,而是王上心中的罪臣!哪怕他之前为秦国打下万里山河,从他不愿为王上而战后,也不过是王上弃之的敝履罢了。”


  范睢看一眼无悲无喜的君王,在君王的默许下再一次僭越:“赵女,我王顾念旧情,故不杀你,你却三番两次口出疯言。白起作为秦人,口称忠于秦国,可秦国是秦王之国,为人臣者若不忠于秦王何来忠于秦国一说。来人,将这个疯女人拖下去。”


  侍从连忙上前拉住赵曼的臂膀,赵曼却奋起将侍从往旁一推,昂头看向范睢,凛然道:“我夫君侍奉秦王之时,丞相尚在魏国,我夫君为秦攻楚伐魏之时,丞相尚为一门客,丞相有何资格谈论我夫君与秦王的君臣情义?”


  范睢万万没想到赵曼不过两年未见,居然练就一番伶牙俐齿。他并非辩不过她,只是......他又望向了嬴稷,王上虽从未提起过白起,但是他也是不敢再妄议王上与白起的昔日情义。


  “赵曼,你替白起不值,寡人明白。”嬴稷言道,“寡人便再与你说一次,时至如今,寡人不后悔杀了白起。寡人无错。来人,将赵曼送回至原处,好生看管。”


  赵曼退下后,嬴稷眼角余光看到欲言又止的范睢,挥挥衣袖:“丞相也退下吧。”


  范睢一如既往的恭敬:“诺。”




  屏退众人后,宫室内就只余下嬴稷一人,熏香袅袅,帘帷重重,寂静无声中当真只有他一人。木偶被他紧握在手里,因握得久了,木偶湿湿润润的,沾了他手心里的汗迹。


  嬴稷放松自己的身体,他斜倚在榻上,将木偶放在眼前。那木偶很丑,除了头手脚依稀看得出是个人形之外不外是块木头,算不得精致,想来应该是赵曼自己亲手雕刻。他又将木偶翻过来,木偶脚底的两个篆字映入他的眼帘。


  白起,白起,白起。手指抚过的这两个字,他已有两年未曾想起。


  一时之间,这丑陋的木偶,他竟不知是该随手丢弃还是该留下。


  当晚他又做了梦。


  梦里是很久很久之前发生的事。秦人骁勇,善步兵骑射,也爱狩猎。魏冉看他在宫中烦闷,瞒了太后带他去打猎。他本是极其欢喜的,兴冲冲的翻出了他最喜欢的甲胄以及崭新的佩剑弯弓,高兴得像只振翅欲飞的雏鹰。


   可是他被他的舅舅给骗了!所谓的打猎,却是他同他二舅一起坐在车里看他人狩猎,又因他出宫前与魏冉约法三章,一旦出门一切听凭舅舅的吩咐,他不敢拿出秦王的身份威压魏冉。心爱的甲胄、佩剑、弯弓无用武之地。


   他气得摔了自己从宫内带来的弓,揪着他舅舅的胡子大声嚷嚷要去骑马,要去射箭,要去围猎。


  魏冉把胡须从嬴稷的手里拯救出来,一脸怡然自得的抚弄,并声称:“自己去打,多累。不妨坐在车里,既可以欣赏美景也可以品尝美食。况且打猎最后也是为了贪个新鲜,事后亦有野味奉上。白将军曾经给舅舅猎到过一头山猪,味道鲜美,至今回味无穷。”


   他深知他这个二舅的秉性,当年还是一名士卒时就因为一只羊腿丢了高官,如今过去十多年于吃这事上没有一分的长进。他也知他舅舅吃软不吃硬,于是撒开丫子,滚进他舅舅怀里撒娇:“舅公,你就放寡人下去吧。你自己喜欢如此,可寡人不喜欢,寡人要去围猎。寡人特意命人新制了一把弯弓,若不能猎得好物,此弓还有何用?”


  “那简单。”二舅从容的摸了摸他外甥的额头,那额头上已经闹腾出了汗,带着小祖宗出来总得照顾好他,以免回去被姐姐给怼死。一挥手朝侍从说:“尔等唤白将军前来。”   


  于是秦王心爱的弯弓被他二舅公擅作主张赐给了白起,并言白将军一定要用此弓猎得好物献给秦王,方才不负秦王的好意。


  秦王躲在车内气的要哭了,等白将军一脸莫名的离开以后,用拳头死命的捶他二舅公的背:“二舅,你赔我的弓!”


  魏冉指了指腰下:“王上若是还有气力,麻烦捶捶这里。”


  秦王这下真的哭了,摊在车上呜呜切齿,恨不能张嘴一口咬死他的二舅!


  魏冉见他不闹了,回过身去看他的外甥,外甥的睫毛上沾着泪水,眼神却是杀人的刀子,一副很是不甘心的模样。于是又去哄劝:“王上,并非是魏冉不愿顺从王上心意,弓箭无眼,畜生亦不通人性,若是伤了王上可如何是好?这一路山光水色,风景极好,臣陪着王上吹吹风,解解闷不是也挺好的吗?”


  “哪里是舅公陪寡人,寡人陪舅公还差不多!”


  秦王眼泪都没擦的翻过身,拿屁股对着他二舅,食指不停扣弄衣角,心里恨得要死。


  魏冉知道嬴稷爱耍性子,暗想他气过一阵便会作罢,着人拿了件大氅盖在他们家秦国大宝贝儿的身上,又唤人换了新的一桌美食,继续欣赏沿途风光。


  躺在车上的嬴稷心生一计,到了晚上,装作原谅他舅舅的样子。还特意酒向魏冉赔罪,假惺惺的与魏冉推杯换盏,表示寡人明白二舅公的苦心,天大地大没有寡人的性命之危大,白天他太任性了,不该捶他二舅公的背。说着假意心疼的去揉魏冉的腰。


  魏冉面对嬴稷的敬酒来之不拒,不多时便醉意上头,酣酣睡去。一等魏冉睡了,嬴稷立马换上自己的甲胄,悄摸摸的溜出来,直奔白起所在的军帐。


  白起正坐在军帐内擦拭那把平白无故得来的弯弓,擦一遍弓念想一遍嬴稷,王上为何会托魏冉赐给他一把弓呢?难道是王上体恤臣子,特意送他的?白起想到此处,深觉自作多情,嬴稷无法无天惯了,怎会来体恤他。又或者只是王上想吃野味了?他低头闷笑一声,脑海里浮现嬴稷一脸馋嘴的模样。


  刚收起笑容,烛光摇曳,只感觉到有人掀帘而入,不速之客把修长的手指伸到白起的鼻子底下:“我的弓呢?”态度之嚣张实在可恶。

  

  白起一抬头,借着烛光看清了来人的脸,不禁一惊:“王上?”他想着念着人就这么突然出现在他面前。


  白起连忙站起来要行礼,嬴稷没有在意这些礼节,激动的上前一步握住白起的手,托起来仔细端详对方手中的那把弯弓,确认无误后道:“这是寡人的那把弓。”


  这一举动无异于将白起的手捧在了嬴稷的手里,他隐隐觉得此举不妥,脑袋昏然间,嬴稷又对他展开一个纯良的笑容:“白将军可否将此弓还给寡人?”


  秦王都开口了,白起有一百个胆子也是不敢不给的,松了自己的手:“既是王上的弯弓,自当还给王上。”


  嬴稷的笑容更大了:“那就多谢白将军。”说完连寒暄都不愿多说一句,转身要离开。


  白起比他更快一步,拦在帐门前:“臣下想问王上一句,王上为何会突然出现在穰侯围猎的队伍里?太后与穰侯可知道此事?”


  嬴稷装模作样的背过身去:“穰侯如何不知?白将军以为今日与魏冉一同乘车的人是谁?”


  他故意隐去了太后不说,只提魏冉,白起果然没有再问,他不急不缓道:“好了,今夜天色已晚,寡人要先行回去休息。白将军也早点歇下。”


  白起一作礼:“诺。”


  嬴稷满意一笑,握着弓掀帘而去。白起抬眼,少年人骨骼修长,腰身细瘦,甲胄加身更显意气风发,举手投足之间是一派青春朝气。帐帘落下,隐去了少年君王的身影,阻隔了他的视线。


  白起不知为何,心中略有些失落,又有些不安。只觉今夜的秦王像是他梦臆出来的人物一样,相传山林之间有鬼怪会化作他人面貌来迷惑凡人。他情不自禁的握了握手,刚才嬴稷的手捧过他的手,君王的手是温热的,肌肤是近几年来养出的细腻,他嘲笑自己志怪的念头,怎会有鬼怪幻化作秦王呢?


  秦王本身就是个胡作非为的鬼怪啊!


  他刚松下一口气,一刹那间又想通什么,暗道不妙,急忙取下挂在架上的佩剑,追了出去。刚到马厩,就瞧见月光下有一少年将军打马冲出军营,马鸣阵阵,惊动了一干侍卫。


  他拉住马夫急问:“刚才你可看清是不是一持弓的少年人骑马而去?”


  马夫被神情焦急的白将军给吓得哆嗦:“回禀将军,的确是一持弓的少年人拿了穰侯的令牌,命令我给他放马。”


  他立刻遣人去报告穰侯,又命全体侍卫原地待命,自己则翻身上马朝嬴稷离开的方向而去。他早该想到,嬴稷定是瞒了太后混进了穰侯围猎的队伍,半夜身穿一身甲胄不是想出去打猎是做什么?秦国的王上,总是如此任意妄为。


  白起追出去几里便见到嬴稷的身影。嬴稷居然没有策马奔驰,而是十分闲适的骑在马上,信马由缰。


  嬴稷看见焦急的白将军,居然笑了:“寡人等白将军也等了一刻。”


  白起情急下忘了君臣之礼,直言相向:“王上不该如此恣意妄为,夜晚狩猎太过危险,王上怎可视性命为儿戏。”


  嬴稷不在意白起的失礼,低头笑了笑:“寡人还以为白将军永远都是苦着脸,没想到白将军也有慌张失措的一面。白将军以为寡人真的会那么愚蠢,在半夜狩猎吗?”见白起面色稍缓,他又悠然道,“寡人不过是想让二舅公着急一下而已。”


  “他诓骗寡人出来狩猎,结果却整日让寡人坐在马车里,像只囚鸟一般,着实可气。”嬴稷自鸣得意,鼻子快要翘上天去,“这次寡人要让舅公知道,寡人总有办法会如寡人所愿。”


  白起既觉好笑又觉生气,秦君年少,惯爱意气用事,这番折腾不过是为了骑马打猎。“可王上也不该用此等办法,若周围有刺客潜伏,那王上岂不危险?”


  嬴稷一拉缰绳,面向白起,嘴角的笑涡一览无遗:“所以寡人策马出营前,不是特意给白将军留了破绽吗?寡人相信,白将军一定不会置寡人的安危而不顾。况且这方圆十几里早已被我秦军团团围住,从哪里能飞来刺客呢?”


  他算准了一切。白起无法将视线从嬴稷身上挪开,这就是秦国的王。他会肆无忌惮,也会运筹帷幄,他是养在笼中的金丝鸟,却也是心怀九州的鲲鹏,他天生富贵,注定与常人不同。


  “白将军在想什么?”白起不语,嬴稷便侧过头看他,眼睛在柔和的月光下亮得惊人。

    

  白起微一拱手,“白起在想,能得王上如此君主实乃我秦国之幸。”


  嬴稷听得夸奖,故意蹙了眉头:“听闻白将军是个老实人,没想到也会捡些好听话来媚上。”


  白起略窘,“王上,臣下所言字字真心。”


  酒涡复又深现在脸颊,嬴稷眨眨眼:“寡人知道。白将军果然是老实人,说的话自然也是真心话。白将军太不经逗了些。”


  少年心性,顽劣不堪。白起默默在心里记上嬴稷一笔。


  二人又在原地休息片刻,方才策马踱步回营。回到营中,气氛自然不一样,军士严阵以待,火光连天,魏冉散去酒气,见到完好无损回来的秦王,第一反应除了上下摸摸,看看有没有缺胳膊少腿之外,就是一抬手直接打上嬴稷的脑门:“臭小子!你闹出这样大的动静,你是要逼死你舅舅吗?你还当你是几年前质燕的公子吗?你是秦王,你是大秦的君主,你的性命牵扯到千千万万的秦人!”


  嬴稷龇牙咧嘴的捂住脑门:“舅公,你下手太重了些。”


  魏冉怒火冲天的背过身去,坐在榻上,他武将出身,手上劲儿多大也不是没有数,刚才气急下必是出了重手,但是他实在是气得两脚要登过去,什么君臣礼数全都抛之脑后,眼下这个想要作天作地的熊孩子不过是他从小看着长大的外甥,打断骨头连着筋的亲外甥!


  嬴稷见魏冉不理他,又开始施展老嬴家的绝技,哼哼唧唧的去拉他舅舅的衣袖,软软糯糯的说:“舅舅,稷儿被你打疼了。”


  少年眼中的孺慕之情一如往昔,几年前,嬴稷得知被送往燕国之时,便是如此的看着他。小小的少年,惶惶的拉着舅舅的衣角,问他,舅舅,我是不是真的要去燕国了?燕国苦寒,他心知肚明,他保不住家姐,亦保不住他年幼的外甥。只能哄他,稷儿去几天就会回来,如果稷儿不回来,舅舅就会骑着马去看稷儿和家姐。


  眼前这个满腹委屈的嬴稷和几年前的稷儿重叠。血液里的亲情逼他软了心肠,魏冉伸出手去抚摸嬴稷额头上的红痕,低低说道:“是舅舅不好,舅舅不该打你。舅舅该懂些分寸,稷儿如今已经是秦国的王上,不是以前那个缠着舅舅要一起去骑马的少年公子。”


  嬴稷闭上眼,享受舅舅的抚摸,甜言蜜语张嘴就来:“稷儿永远都是稷儿,只希望舅舅永远都是稷儿的舅舅。”


  魏冉在他头上揉了一把,笑骂一句:“傻小子,舅舅自然永远都是你的舅舅。”


  嬴稷见舅舅心情转好,黏黏糊糊的靠过去,又开始撒娇:“那舅舅,明日稷儿想去狩猎......”


  魏冉拍拍他的手:“明日狩猎可以,但千万记得不能离开大部队太远,并且一定要让白将军陪在你左右,知道吗?”


  得了许诺,嬴稷喜笑颜开,更是赖在他舅舅身上不起来。


  第二日嬴稷一身戎装,英气勃发,背上置箭囊,手上执弓,马上挂剑,打马从魏冉的车驾经过:“二舅公且等着,寡人给你猎一头山猪回来。”


  魏冉捻着胡须,点头轻笑:“甚好,臣下就先祝愿王上旗开得胜。”

  

  嬴稷朝魏冉挤眉弄眼的一笑,脚下轻夹,如同离弦之箭朝山林奔驰而去。白起在马上朝他行了个礼,带着一众人马浩浩荡荡的随之追去。


  魏冉目送他外甥的背影远去,不禁感慨:“年轻就是好呀。”


  嬴稷一骑当先,纵马跑出十几里,仿若鱼入大海,虎归山林,说不出来恣意放纵。弯弓搭箭,端的是年少英雄,不过数刻便已猎得好些野物,只是都是些野鸡山兔,与他向魏冉夸下海口的山猪相差甚远。嬴稷总归觉得不太尽兴,追着一头野鹿又往前深入数里,等他回过神时,他身边的侍从只剩下白起一人。


  此刻已近傍晚,玩耍了一天,嬴稷全身疲惫不堪,当即下马,赖在溪边的大石头上,不愿动弹。


  嬴稷一只手撑着下巴,一只手去逗弄刚被他猎得的活鹿:“白将军,寡人饿了。”


  白起迟疑建议:“王上,不如我们先行回营再用食?”


  嬴稷把活鹿抱进怀里,头也不抬的拒绝:“寡人要在这溪边用膳。”


  白起见劝诫无用,暗暗叹口气,便将马栓在树上,担心自家王上会口渴,又把水袋灌满塞进嬴稷手里,自行去捡枯枝生火。他不敢走开太远,始终让嬴稷若隐若现的在自己视线内晃荡。


  嬴稷为了抓捕这头鹿,费尽心力,没想到居然抓了个活物,心里开心得不行。一会儿把鹿抱在怀里抚弄,一会儿又用手掬水给鹿喝,一会儿又去看它腿上的伤势如何,总之片刻不得闲,将其当宝贝一样的把玩。


  白起升好火,架上一只野兔,回头一看,嬴稷还在那儿耍弄山鹿,他终于看不下去了:“王上,把鹿放下来吧,它迟早会死的。”


  嬴稷睁大眼睛,火光映得他眼眸奕奕有神,语气天真又懵懂:“它为何会死?寡人不会杀它,寡人要把它带回咸阳宫,八子前些日子想养只小兽,寡人刚好可以送给她。”


  白起走过去,解释道:“王上,山林野兽皆惧人,王上今日追赶它这么久,这头鹿早已筋疲力尽,此刻又被王上抱在怀中,惊疑不定,虽然箭伤不害性命,可是怕过不了多久会在力竭与惊恐中,精力尽散而死。”


  嬴稷怔怔的望着他:“那该怎么办?”


  “王上不妨用绳子将鹿绑在一旁,让它自行喝水进食便可。”白起伸过手,“王上把鹿交给臣下,臣下给它的伤处上些伤药。”


  嬴稷唯恐这头得之不易的野鹿会丧命于此,乖乖的把鹿交到白起的手上,眼巴巴的瞧着白起从马上携带的行囊中拿出常备的伤药和绳子,动作利落的给野鹿上药,然后捆在溪边的树上。


  等白起做完这一切,开始专心烤肉时,嬴稷才试探性的问:“这样它就能活过来了吗?”


  王上还真是好骗啊,这种理由也会相信,白起不动声色的心想,先前记他的一笔不如就此勾销好了。他露出一个安心的笑容:“白起定会还王上一个活生生的野鹿。”说着从怀里拿出被体温捂了许久的面饼,“王上,烤肉还需要一时半刻,先吃点面饼垫下肚子。”


  嬴稷挨着白起坐下,不知是真的疲倦了还是被刚才那只鹿的生死左右了情绪,总之乖巧无比的在他身边咬了一口细米面饼,咬了一口便又嫌弃的皱了眉头。


  “好硬。”


  “王上稍等。”白起把面饼串在木枝上架于火上烤,“等会儿吃起来会香点。”

 

  嬴稷嘴上没了东西,很是失落,百无聊赖的看白起烹饪食物。夜晚的山林除了秋风穿叶而过的飒飒声,只剩下火星的噼啪声,两人也不知该聊些什么,气氛略有沉闷,秦国君主突发奇想:“前方骑马经过一颗梨树,要是当时摘了几颗梨带走就好了。”他那时忙着猎鹿,虽注意到了硕果累累的梨树,却无暇顾及,掠身而过,现下想来颇为遗憾。


  白起两只手不得空,只好道:“王上,白起的行囊中或有王上想要之物。”


  嬴稷半信半疑的伸手摸进白起的行囊里,指间触摸到冰冰凉凉的物体,掏出一看,果真是两三颗野梨,当即喜不自胜的抱住白起:“白将军,你可真是寡人心尖上的人物!”


  他本是随口的一句甜言蜜语,不想落在白起耳朵里成了某种意义不明的暧昧,兀自去溪边去洗梨的王上大概是发现不了白将军红透了的耳尖。


  饭饱后,嬴稷更是不肯走了,纵然白起百般与他说夜间山林的危险,可他无动于衷的靠在树上。“白将军不必担心,后半夜侍卫们就该找过来了。寡人现在真是不能再骑马了,太累了。”


  白起劝不动嬴稷,只好用尽自己的法子让嬴稷过得更舒坦些,自愿当了被垫,任由嬴稷靠在他身上小憩。


  秋天夜晚尚冷,嬴稷裹着白起的披风,心安理得的睡去。白起不敢妄动,怕惊扰了秦国王上的睡眠,亦不敢同眠,怕有野兽袭击,只能搂住惧寒畏冷又金贵无比的王上,另一只手时不时拨弄篝火里的木柴,好让嬴稷全身包裹在一片暖意里。


  嬴稷靠着他,他靠着树,耳边是潺潺溪水声,头顶是熠熠生辉的星子,不时有野兽的嚎叫远远响起,内心意外的十分平静。君王现在睡在他的怀里,安稳的像是在华丽的咸阳宫一样,没有半点不安,兴许是知道忠心的臣子会为君王赴汤蹈火,所以在危机四伏的山野也敢大喇喇的入睡。


  白起垂目,伸出手抚摸少年秦王的眉目,他知道自己僭越了,可是像着魔一般,粗糙的手指从嬴稷的眉心滑落至下巴,像一把钝器摩挲着一张绸缎。那是很英俊的容貌,俊眉修目,薄唇挺鼻,却因为年少稚嫩带了点孩子气。人言外甥像舅,他私心认为嬴稷除了那股子无赖劲,相貌上倒与穰侯没有分毫相像。


  不像也好,嬴稷像他的母亲。太后当年的美貌风靡一时,王上像了她,所以才能生得这般俊秀。天地苍茫,万物归于寂静,白起胸腔溢满了不可言说的情感,既缠绵悱恻亦雷霆万钧,搅得他浑身难耐,呼吸具是灼热。目光重新落在嬴稷微微张开的嘴唇上,大抵是因为喝饱了水,两片嘴唇柔软水润。他今天已是十分以下犯上,可他不怕更犯上一些,武人天性中带着残忍与无畏。


  微微低下头,气息交缠,唇齿相接,浅浅的一个轻吻。


  他很满足了,拥抱着睡得昏沉的秦王,前所未有的满足。先前蕴郁在胸口的绵绵之情随着轻吻而消失,白起不知道自己在笑,嘴角上扬的弧度足以吓死与他相识多年的魏冉。


  一无所觉的秦王,只知道梦乡黑甜,往温暖的来源拱得更深。


 


评论(22)

热度(363)

  1. 共24人收藏了此文字
只展示最近三个月数据